作者自跋
欲望,是我这些年来持续研究的一个主题。欲望的触发和诞生,欲望的原型、现代欲望的形态及其生长样式,当代欲望生产所制造的文本,所有这些话题都是围绕欲望展开的。欲望是后现代哲学研究的核心对象。
本书试图借用佛家的“六识”(眼耳鼻舌身意)架构,以跟农业文明一起死亡的那些隐秘行业为题材,描绘农业文明时期“中国欲望”的基本样貌。通过故事主人公的欲望简史,读者可以看到欲望生长的隐秘进程。
什么是中国欲望?这个问题是写作者的首要问题。只要读一下文学史就不难发现,从诗经和楚辞开始,食欲、肉欲、情欲、功名欲和权力欲,这些基本的生命母题,早就成为古代欲望的主体,同时也是支配现代中国人的内在动力。欲望的载体是短命的,而欲望是永生的,超越了我们所能观察到的所有时空。东方欲望是中国人最强悍的文化遗产。
针对欲望迷津大规模生长和蔓延的现状,释迦摩尼尊者教诲说,“六识”点燃和照亮了人的欲望,但由于欲望和现实之间的巨大距离,痛苦应运而生,成为生命的最高本性。痛苦和欲望的比值是呈正向的:有多炽热的欲望,就会收获多强烈的痛苦。
正是通过对欲望的窥视,我肤浅地握住了中国人的痛苦。而耐人寻味的是,我也看到了一个善于用快感掩饰痛苦的民族。他们善于用语词巫术营造各种幸福幻象,并在彼此祝福的语词按摩中度过终生。作为强大的幻象民族,中国向全世界提供了完备的样本。
文学是语词巫术中的一种,而且是所有语词巫术中最笨拙的一种,它能有限地转达欲望,甚至点亮欲望,让它熊熊燃烧起来,却无法满足欲望。在人和欲望的博弈中,文学通常只能是纵火者,而宗教才是灭火者。这种意识形态分工注定了文学的属性。
但《六异录》无意成为欲望的点火者,它只是一组历史窥视的记录而已。它要以传奇的方式告诉读者,欲望是如何诞生、繁殖、饱和、衰退和幻灭的,又是如何制造生命的欢愉、痛苦和死亡的。你将看到一个发生在“三观”层级上的悖论:本书是一部关于欲望的神话,拥有虚构性文本的面貌,却试图真切地触摸中国人的欲望,以及因欲望而产生的幻象界。
毫无疑问,任何文学史都是欲望表达史。这些年来,“欲望”是我研究的重要对象。但以如此“文学”的方式传达中国欲望,对于我而言仍然只是一场艰难的语言实验,充满各种不可预知的危机。写作就是语词的探险,而针对欲望的宏大叙事是更危险的冒进。
自从长篇小说《长生弈》和中篇小说系列《古事记》出版以来,我向小说家的“转型”似乎变得不可逆转。这写作本身就包含着一种隐秘的欲望,那就是不仅要成为一个“会讲道理的人”,还要成为一个“会讲故事的人”。你一定会笑着指出,看哪,这是欲望增殖的一个典型案例。
根据事先的设计,六类异术、六位道师、六部感官和六种幻象,构成六部貌似独立的小说,它们应当在欲望母题上组合成精密的叙事共同体,分别从六种人类感官经验的通道,逼近中国欲望的本性。但在写完这组小说之后,我悲哀地发现,由于认知和技法的限定,我的表达根本无法企及事物的核心。我只能在它的外围打转,犹如一条绕着骨头幻象打转的笨狗。
不仅如此,由于文化自身的缘故,这组小说还散发出怪异和荒诞的气味,让那些喜欢做温情按摩的文学小资们感到不适。对此我唯有致以十二分的歉意。跟那些“类文学通俗读物”完全不同,文学不应当是语词按摩术,而是关于历史/现实真相的揭示,因而必然拥有残酷和荒谬的特征,它要摧毁一切可笑的幻象。当然,我也试图向文本内核注入必要的希望。在解构暗黑幻象的同时,我要把仅有的亮白幻象进行到底,但这不是在讨好读者,而是要让我窒息的灵魂得以呼吸。
《六异录》的各个子篇,此前已先后刊发于各家文学杂志——《花城》《天涯》《山花》《江南》《作品》和《百花洲》等,现在又由出版社结集成册,为此我要感谢编辑们对这种“异端趣味”的宽容,也感谢身边各位朋友的喜爱和鼓励,感谢动漫设计师兼导演邬凡,专门绘出六幅精美的插画,为小说人物和场景提供精妙的造像。没有这些朋友的支持,本书的写作和出版是不可思议的。
2020年1月15日记于纽约